前文:戳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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柒
这一睡便是两日后。
子夜醒来时,外面的天已经亮透了。他望着头顶熟悉的床帐发了会儿呆,竟丝毫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白鹿峰的。他的记忆尚停留在山洞之中,之后便忽然断了片,任他如何回忆,脑海里都只余下一片空白。
子夜躺了足有两天两夜,身体里那股子乏劲儿还没完全过去。他翻了个身,右臂登时一阵过电的麻,再一偏头,便看见伏在床边的罪魁祸首。
此时约莫是巳时了,身边之人睡得很沉,也不知像这般守了他多久才终于扛不住睡了过去。
子夜心中忽有所动,他小心翼翼撑起身子。手撤不回来,半条手臂被晓星尘牢牢地枕着。他方才只是轻微动了一下,便立刻引起了睡梦中人的不满,连手也叫人握住了。
子夜心头一热,他俯下身,埋在晓星尘发间眷恋地蹭了蹭。子夜无声地动了动嘴唇,道:啧,这位道长,你怎么这么霸道啊?
晓星尘却像是听到了他这番无声的控诉,发出一声抗议似的低吟,随即眼睫微颤,竟然醒了。
子夜立刻躺回去,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眼睛:“师父……”
晓星尘见他终于醒了,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,道:“可有哪里不舒服?”
子夜道:“有啊。”他看见晓星尘的神色顿时又紧张起来,忍不住笑道,“我这几天睡得昏天黑地,也没能见着师父,所以特别想您,想得胸口都疼。”
晓星尘打他手心,轻斥道:“又拿我寻开心,没个正经。”
子夜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,很是不服气地道:“怎么就不正经了,我真的可想你啦。”
晓星尘淡淡觑他一眼:“你胸口不疼了?”
子夜立刻情真意切地叫唤起来:“哦,我好疼啊……”
三言两语,便又把晓星尘逗笑了,他道:“再顽,罚你抄写门规了。”
子夜惨兮兮道:“师父,您辛辛苦苦把我从琴川背回来就是为了体罚我的吗?”
晓星尘学着他的语气道:“我可没有辛辛苦苦把你背回来。”
子夜挑眉道:“那我怎么回来的,难不成……”他笑得不怀好意,“你抱我回来的?”
晓星尘自动忽视了他的玩笑话,解释道:“霜华过轻,无法负重你我二人,是子琛载拂雪抱你回来的。”
“……”
晓星尘以为他没听清,又重复了一遍:“是子琛……”
子夜一脸菜色,颤抖着撑住额头:“……别,你别说了。”那画面太美,我没脸看。
他现在真的有点胸口疼了。
不过是在床上躺了两天而已,子夜却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都走了样。
且不说三师兄这几日一反常态,时而对着他那条抹额神游,时而又扶着腰铁青出一张脸来,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,子箐那小丫头已经好几天没跟自己吵架了,整天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,老老实实地背书练剑,连她那两只宝贝兔子都不玩了。
好好地扮演什么大家闺秀,吓人。
这不,刚才还老老实实抄了一段《清心经》,这会儿又撑着脸蹲在一块阴凉下充当盆景了。
子夜觉得再不管她,一会儿子箐的头顶就要冒出一棵棵嫩白的茎,再啪啪几声爆出一顶顶菌伞,长出一堆小蘑菇来。
子夜道:“干嘛呢大师姐?这么有理想,要投身天地,滋养万物啊?”
子箐不看他:“你别来烦我,我要打人的。”
“哦哟,我好怕耶。”子夜哈哈笑道,把降灾放在一旁,坐到她边上,明知故问道,“今儿又没课啊,你家掌门师父呢?”
不提还好,经他这么一提,子箐头顶的小蘑菇立刻蔫了脑袋。
子夜福至心灵:哦,惹宋岚生气了。
果不其然,子箐恹恹地道:“掌门师父夜猎去了。”
子夜道:“夜猎?这都三天了吧,还没回来?该不会不打算回来了吧?”
子箐怒道:“呸呸呸!狗嘴吐不出象牙!”
“你呸我做什么,又不是我惹他生气的。”子夜看她嘟着嘴又默不作声了,笑嘻嘻道,“让我猜猜……你是不是又把那些脏兮兮的小动物往他房间带了?”
“我哪有那么无聊。”
“哦,不是啊,那他干嘛气得离家出走啊。难不成……你偷看他洗澡?”
子箐攥起拳头就往他脸上送。子夜一把架住她,道:“干什么干什么,又要投怀送抱?不好吧师姐,你这样整得我很不好意思啊。”
“谁要给你投怀送抱了,不要脸!”子箐骂他。
“好好好,我不要脸。”子夜笑吟吟地应下来,道,“来嘛师姐,讲讲你少女怀春的心事,师弟给你出出主意。”
子箐试了几次,手劲比不过又挣脱不能,气得啐道:“我呸,你才怀春!再说,你能想出什么好主意!”
子夜道:“你又没听,怎么知道不好?”
子箐哼道:“我不用听都知道不是什么好话!”
子夜啧了一声,道:“行啊,你说的,那你可别后悔。”说罢放开她,作势要走。
子箐迅速吊住他的手臂:“……等一下。你说说看。”
子夜嘿道:“你说说你这人,我想说的时候你不听,我不想说了你非要听。”
子箐摇他的手:“说啊说啊说啊说啊……”
子夜被她晃得头晕,他受不了地坐下来,道:“你给掌门寄一封传音书,保准管用。”
子箐愣了一下:“啊?说什么呀?”
“当然是……”子夜神秘兮兮压低声音,子箐凑过来,便听少年一个没绷住,笑出了声,“‘我爱师父一万年’呀。一定要说得情真意切,绝对事半功倍……”
子箐脸一红,扑过来就要揍他:“我打死你个坏东西!什么破主意!我就不该信你!”
子夜抓起降灾拔腿就跑,他一跃跳上房檐,冲着底下喊道:“门规第四条,白鹿峰内禁止私斗!”
子箐捻起一张符篆,默念几句,向他丢去:“门规第十三条,以上条例废止权皆由大师姐所有!”
子夜一剑劈开符纸,道:“这什么门规,我怎么不知道。你这样胡闹,掌门回来要罚你啦!”
子箐扬手又掷出一张符篆,赌气道:“哼!他都离家出走了,谁还管得了我?!”
子夜侧身躲过,忽然丢了剑,正身严行:“掌门!”
子箐不屑道:“你这招用了几百次了,以为我还会信你?”说罢又要出招。
“阿箐。”身后忽然有人唤道。
子箐:“……”
子夜冲她挤眉弄眼,做口型道:没骗你吧?
子箐恨不得立刻一杆杆夺死他,奈何宋岚在场无法发作。她回过身,却在看到那张熟悉面容的瞬间忍不住红了眼睛:“掌门师父……”
宋岚没有责怪她,只是淡淡道:“哭什么。”
子箐猛地蹭两下眼睛,小声嗫嚅道:“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。”
宋岚神色一凝,他向少女靠近了几步,扣着她的后脑,轻轻抚了抚。沉默片刻,温声道:“我回来了。”
子夜寂寞如雪地蹲在房檐上吃瓜,他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?
宋岚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:“去练剑。”
“哦。”子夜求之不得,他利索地捡起降灾,一溜烟滚了。
子夜当然不会听话的真去练剑,他路过论剑台,拐了个方向,往白鹿峰最高处瞭望台去了。
台上已有人在,远远地便听见子弈在高楼上方咋咋呼呼。
子夜拎了一坛酒爬上去:“二师兄,你是觉得自己声音不够大,没法把掌门引过来吗?”
子弈啃着花生米,正愁无酒下肚,笑眯眯地招呼道:“哎呀小师弟,你可来得真是时候。”
子夜哼笑一声,把酒坛子递给他:“少来。”
子弈拍开封泥,灌了一口,赞道:“好酒!”
子夜跟着坐下来:“你们俩干什么呢?”
子弈道:“我在和你三师兄探讨生命的大和谐。”
子夜:……听不懂,不过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子筠的行动立刻证实了他的猜想。只见子筠手腕重重一扣,杯子磕在石桌上,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:“想打架,我随时奉陪。”
子弈摆手拒绝道:“不不不,我从不趁人之危。”他端着酒坛给子筠满上,“来嘛,花前月下的,还是和师兄喝喝酒谈谈心比较应景。”
子筠轻抿一口,哂道:“多虑。对付你绰绰有余。”
子弈奉承道:“好嘛,你最厉害啦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,推过去道,“不过有了这个,就更厉害啦,保你一雪前耻,翻~身~农~奴~做~主~人~啦~”
……虽然听不懂,不过也不要用那么恐怖的波浪线哎。子夜伸向那只药瓶,道:“这是什么?”
子弈抓起他的爪子按回去:“少儿不宜啦,不要碰——哎哎哎哎?!”
子筠抬手一掀,将那小瓶子打翻出去,落入了瞭望台下那滚滚云层、万丈深渊之中。
子弈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:“哥!我的亲哥!你知道那东西有多贵吗?!”
子筠淡淡啜酒,脸上明明白白写了四个大字:关我屁事。
子夜看热闹不嫌事大,扳着栏杆往下瞅了几眼:“三师兄,你这算不算高空坠物啊。这底下是什么地方?”
子筠道:“哪处闲置的院子吧。”
子夜嚼着花生米,口齿不清地道:“哦,那只鸡爪留给我啊。”
子筠淡淡道:“来抢。”
子夜啧了一声:“喝!看我抓奶手!”
被无情忽视的子弈:“喂!!!有人听到我讲话吗???”
喝着酒不过闲聊片刻,一晃已是日薄西山。
子弈醉了就睡,鼾声震天。子筠仍旧岿然不动,眼神却有些飘。
三人中属子夜酒量最好,数杯下肚也不见上脸。他嚼着花生米,忽的想起一件事:“对了,晓……那个你们有没有见过我师父?”
子筠道:“之前看他往澹清池的方向去了。”
子夜来瞭望台之前还去晓星尘的院子转了一圈没找见人,原来是去洗浴了。
泡个澡这么久?该不会在里面睡着了吧?
他把酒杯一丢:“你们好吃好喝,我先走了啊。”
子弈被他这句话从梦中惊醒,道:“你做什么去?”
子夜信口胡诌:“去后山。”
子弈打了个酒嗝,喜道:“哎呀打野味吗?好啊好啊,抓到了一起烤来吃呀。”
子夜笑了一声,一指头摁回去子弈凑过来的脸:“没你的份。”
一路行至澹清池,方踏进去,便被蒸腾的热气缭绕了视野。
暮色四合,烛火明灭,周遭光线变得暧昧不明。
在一片渐重的白雾中,子夜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那人倚在池边,长发被绾向一边,露出白皙而瘦削的背。发梢散开漂浮在水中,一片乌黑亮泽。池中之人觉察到脚步声,往这边望过来,眉目都被温热的水汽熨得柔和几分。
如同可望不可即的窗前月。
子夜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了一下。恍然间,心中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催生、涌动,叫嚣着即将破土而出。
晓星尘有一瞬的怔忡,随即认出来人,唤道:“子夜。”
子夜应了一声,甫一靠近,便敏感地遮住口鼻:“晓星尘,你这水里加了什么东西?”
晓星尘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,道:“别过来!”
子夜向来不是个言听计从的主,走到池边,撩了一把温水:“怎么了?”
晓星尘眼神飘忽了一下,低声道:“……没什么。”
子夜抬手覆上晓星尘的额头,又摸了摸自己的,道:“晓星尘,恭喜你,你好像发烧了。我送你回去吧?”
晓星尘摇了摇头,道:“谢谢,我一个人没问题的。”
“晓星尘,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脸红啊?”子夜笑了一声,伸出手去,“来,我抱你上来。”
晓星尘听到那个“抱”字,耳尖都红了,他艰难道:“不行。”
“为什么不行?”
“你一个男孩子……”
子夜道:“男孩子不可以,难不成女孩子就可以?子箐就可以吗?”
晓星尘道:“……叫大师姐。”
子夜正色道:“哦,那大师姐就可以?”
“……”晓星尘觉得头晕,也不知道是那瓶药的缘故还是被他气得。
他道:“自然是不可以的。”
子夜一摊手,道:“所以你是要我把你一个人赤身裸体丢在这里?”
“……”晓星尘忽然意识到什么,默不作声潜回温泉中央去了。
子夜简直被他气笑了:“晓星尘,你几岁了?这是要我下去抓你?”
晓星尘道:“你先走吧,我一会儿就来。”
子夜啧了一声:“你怎么来,你爬着出来?”
“……”晓星尘天人交战了许久,终于无奈妥协道,“好吧。”
他把手递过去,刚要站起来,却发现腿使不上力,一个不稳便向后栽过去,带着子夜一起跌入水中。
子夜浑身湿透,头发一缕缕滴着水,狼狈得不行。他一手扶住晓星尘,另一手去抹脸上的水,数落道:“晓星尘,瞧瞧你做的好事……”
尾音被夜色吞尽。他忽然说不出话来。
或许是光线过于暧昧,或许是水汽过于氤氲,又或许是两人之间距离实在是太近,于是滋长了那些盘踞在心底的、不可触碰的念想。
子夜鬼使神差地凑过去,在晓星尘的眉心温柔地啄了一下。
晓星尘浑身烫得吓人,触碰到子夜冰凉的嘴唇,禁不住猛地一颤。他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,轻喘道:“你……要做什么?”
子夜道:“我想做什么,你不知道吗?”
晓星尘抬手欲推开他,却使不上力气,落到身上像小猫乱抓,软绵绵按了个爪印。
子夜好笑道:“晓星尘,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叫什么吗?”说着附到他的耳边,柔柔地吹了口气,道,“我在二师兄的那些话本中看到过,你这种行为吧,叫做玩火。”
晓星尘难受得不行,起先还能保持清醒同子夜说话,现在却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。
子夜的身上很凉,很舒服。他想靠近,理智却告诉他不能这么做。脑子里灼热一团,乱成了浆糊。
“晓星尘……”眼前的人覆了过来,他听见对方的声音哑得吓人,“我想要你。”
紧接着,锁骨处落下一串冰凉而细密的吻。
晓星尘倒抽一口气,不自觉搂紧了子夜的脖子。
他的呼吸愈发沉重,弥漫的水雾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,挟着眼前之人的气息,铺天盖地般包裹住他,叫他无处躲藏。
晓星尘觉得自己要疯了。
子夜亲了亲他的唇角,似乎是笑了,低声说:“师父,我若是做出什么欺师灭祖、大逆不道之事,那可都是你自找的。”
自找的吗?晓星尘迷茫地想。
是啊,好像从一开始便是如此。一切都是自找的。一事无成,一败涂地,咎由自取,都是他自找的。他仿佛还能听见那个人的声音,恨恨地在他耳边,一字一句说着最恶毒的话。
明明是他做尽伤天害理之事,此时却好像都是自己的错了。
晓星尘心道:顽劣不堪。死不悔改。
可自己的确也是错了,从一开始救下他的那一刻起便错了。几年朝夕相伴,将仇人当做好友。自以为在降妖除魔,双手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。甚至……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。
直到真相被血淋淋地摆在眼前,晓星尘才发现,他最痛恨的人竟是自己。
那时他一心求死,魂魄散尽,再也不愿回到这尘世之中。
他在锁灵囊中沉睡了近百年,醒来只觉恍如隔世。想到前世种种,心中也再无波澜。
直到宋岚告诉他,那个人死了。
晓星尘怔怔地望着眼前之人,那般相近,却又截然不同。
说到底,自己又何尝不是死不悔改?
他忍不住抚上子夜的脸,轻唤他的名字。
然而下一刻,少年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。他松开手,向后退了两步。
晓星尘微微一怔,不知发生了什么。
在他的记忆里,子夜的声音从来不曾如此冰冷过。
少年漠然地,一字字问道:
“晓星尘,薛洋是谁?”